兩人喝著茶,吃著鹽豆,交流著對朝堂上下事務的觀點。
曹興問,夏侯績答。
夏侯績人到中年,不再少年意氣,又蟄伏多年,對人間冷暖、世態炎涼的理解絕非曹興這樣的年輕人可比。他對天子諸多舉措的分析,也比曹興要深刻。
曹興平時沒注意,這次難得用心,宛如發現了寶藏,興奮得難以自抑。
“阿叔,恕我眼拙,真沒想到你如此有見識。”曹興有些尷尬地笑道:“和你一比,我們叔侄都是有勇無謀的武夫。”
“如今士人勢大,單純的武夫不為人所重,將來恐怕連兵權都沒有了。讀點書,修飾談吐,也是形勢所迫。”
“是啊,若不是天子親政,我們這些將門子弟以后連軍中都待不住了。”
“天子親政,也不可能完全貶抑士人。”夏侯績緩緩搖頭。“將來成就最大的還是那些能讀書、會讀書的士人。”
“他們愿意吃你我這樣的苦?”曹興不以為然。
夏侯績反問道:“如果只有軍功才能封侯呢?”
曹興一愣,沉默了片刻,幽幽說道:“那天子可就是與士族開戰了。”
夏侯績嘴角輕挑。“你以為還沒有開戰嗎?”舉起茶杯,一飲而盡。
曹興愕然,半晌無語。
過了一會兒,他提起茶壺,為夏侯績添滿茶,懇切地說道:“阿叔,你別嫌我笨,幫我梳理梳理。我是真沒看出來,天子對世家很好啊,你看鐘會、荀勖,還有王渾、王廣等人,容忍得很,怎么就……”
夏侯績雙手抱著茶杯,沉吟了片刻。“那你說說,征東將軍大捷之后,天子會讓征南將軍王昶進攻江陵嗎?”
“應該……會吧。”
“我猜不會。”夏侯績輕輕笑了兩聲。“如果天子有意讓王昶立功,就該現在下詔。濡須失守,孫和尚未繼位,江東群龍無主,正是心慌意亂之時,怕是無力增援江陵。江陵守將朱績雖是名將子,卻剛剛到任,不熟悉情況。如果再等一年半栽,江東內外安定,朱績也熟悉了情況,再攻可就沒那么容易了。”
曹興恍然。“是啊,為什么不呢?”
“天子就是不想讓王昶立功。”夏侯績撇撇嘴。“王昶身受兩代先帝大恩,高平陵事變時,卻只顧念司馬懿這個舉主,視天子如無物,天子豈能用他?當時沒有懲處他,是顧全大局,情有可原。現在還給他立功的機會,就是養虎為患了。天子志高遠大,豈是行此下策。”
曹興贊同地點了點頭。“這么說,這個機會是留給王基了?”
“那也要看王基的態度。他和世家瓜葛不淺,如果心向世家,那天子也不在乎多等幾年。王基已經六十了,他還有幾年光陰?”
曹興忍不住笑出聲來。“是啊,天子大權在握,用誰,誰就有機會。不用誰,再大的才也無處施展。王凌就是眼前最好的例子,作為王凌的故吏,王基應該知道怎么做。”
夏侯績幽幽說道:“也不好說,人老了,有時固執得很,不好轉彎。”
——
得知王濬率領大軍趕來,諸葛恪有點緊張。
但他也只是有點緊張而已。
他隨時可以撤入江心沙洲,倚仗水師優勢與王濬周旋。魏軍的拋石機厲害,卻離不開樓船這樣的大型戰船,而這樣的戰船是無法通過這條水道的。
王濬當然可以現場打造,但那需要時間,至少半個月,甚至是一個月。
足夠他做出反應了。
諸葛恪找來李衡商量。魏軍大舉來攻,羨溪肯定是守不住,我是先撤,避其鋒銳,還是堅守,等待增援?
李衡也很糾結。
按理說,吳軍對待羨溪的態度一向是不與魏軍正面沖突。魏軍大舉來攻,他們就先撤。等魏軍撤了,他們再來奪。反正吳軍有水戰優勢,什么時候想奪沙洲都可以。
兩軍僵持,魏軍大軍駐守則消耗太大,兵力少了則守不住,索性放棄。
但眼前的形勢卻有些不同。
魏主此次親征,大舉征發士卒移屯淮南、廬江,大有將防線推到江邊的意圖。為此,他還從淮南調來了大批的糧食,做出了長期對峙的姿態。
現在放棄羨溪,可能就永遠也奪不回來了。
這也是陸抗明明已經丟了濡須塢,卻堅決不退,一定要控制住沙洲的原因。
哪怕最后要撤,也不能由他來做決定。
這個責任太大。
同理,諸葛恪也不能輕易放棄羨溪,將這個入江口拱手讓給魏軍。
李衡最后建議,還是先堅守,并向建業求援。
陸抗在濡須沙洲上擊敗了毌丘儉的進攻,大將軍不能被他比下去,要不然以后江東世家的氣焰會更加囂張,大吳朝堂上的平衡也無法保持。
諸葛恪同意了,隨即找來韓建。
他知道王廣離開之前,曾和韓建長談過,只是不知道具體談了什么。
他旁敲側擊的問過,但韓建閉口不談。
韓建來了之后,聽諸葛恪說完當前的形勢,他沒有立刻回答,卻問了諸葛恪一個問題。
你覺得陸抗能守多久?
諸葛恪沉默不語。
韓建隨即冷笑道,但凡是正常點的人都清楚,僅憑陸抗那點兵力是守不住沙洲的。如果派兵增援,憑借水戰的優勢,當然可以守住,可想重奪濡須塢,無異于癡人說夢。
既然奪不回濡須塢,守沙洲還有什么意義?和魏軍對峙,空耗錢糧,你熬得過魏國嗎?
魏主親自坐鎮合肥,為大軍調度錢糧,你看我們的儲君在干什么。
他到濡須去,本是想重創毌丘儉,雪先帝皖城之恥,現在不戰而走,一直退到建業。你覺得他有勇氣與魏主對決嗎?
你別忘了,江南卑濕,丈夫早夭,孫家又有英年早逝的血脈。儲君的兩個兄長也都短命,宣太子孫登三十三歲,建昌侯孫慮二十歲。
你覺得儲君還能活多久?
十年,還是二十年?
如果他又英年早逝了,誰能繼位?
吳國能存續到現在,都是因為先帝壽長,一個人活了其他孫家人兩三代的時間。如果先帝在五十歲之前駕崩,連稱帝都不太現實。
這就是國運,不是人力可以改變的。
所以,你守不守羨溪,有意義嗎?最多十年二十年,天下終究是大魏的。
你要問我的意見,我只有一個意見,趁早投降。
反正我是不打算為吳國效力了。
江東人想獨攬大權,就讓他們獨攬大權吧。等魏國大軍攻破建業,平定江東,正好一起斬首,殺個干凈。
諸葛恪大吃一驚。“魏主要對江東世家進行清洗?”
韓建笑笑。“大將軍不必杞人憂天,你又不是江東人。再說了,就算是在瑯琊,你諸葛氏也算不上世家。不會成為魏主忌憚的對象。”
諸葛恪、李衡面面相覷,不知道該慶幸,還是該憤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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