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芳放慢了喝粥的速度,示意張云英打開書信。
他知道譙周,也知道譙周寫過《仇國論》,但那是姜維多次北伐,搞得民怨沸騰的時候。現在費祎遇刺,姜維只是有嫌疑,并未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,譙周這篇《天命論》能有幾分作用?
張云英打開書信,取出文章,一字一句地讀了起來。
她認識字,但也僅限于認識而已,讀得結結巴巴。
不過這也有好處,曹芳有足夠的時間去揣摩其中的深義。
他知道《仇國論》,卻記不得具體內容,所以也不清楚眼前這篇的《天命論》和歷史上那篇名文有什么區別。
僅從文章內容而論,卻著實有點東西。
或者說,有可能動搖蜀漢政權的合法性。
文章依然是文人慣用的套路,虛擬了兩個名士,分屬敵對之國,互相辯論,都說己國擁有天命,對方是逆天而行。
然后一方提出了一個問題:你說你們是秉承天命,為何久戰無功,民心不附。東出死先主,北出死大臣。簞食壺漿未曾一見,內訌卻此起彼伏,甚至出現了大臣買兇行刺執政的事,妥妥的亡國之相。
你的天命在哪兒呢?
看起來老天并不想幫你們啊。
明眼人一看,就知道這幾句說的是劉備東征和諸葛亮北伐,以及最近費祎遇刺的三件事。
這三件事不連起來看,倒也沒什么,可是聯系在一起,卻隱隱透出一個結論。
你們不僅沒有天命,反而是逆天行事,但凡舉兵,必有大喪。
不是君死,就是臣亡。
這就是逆天行事要付出的代價。
這已經不僅僅是辯論,甚至有詛咒的意思在其中。
聽到這里的時候,曹芳有些意外。
譙周對蜀漢政權的敵意比他想象的要重,似乎不需要等到姜維窮兵黷武,勞民傷財,他已經迫不及待的想看到蜀漢滅亡了。
這是他的真實想法,還是張邈從中誘導的結果?
曹芳之前曾和鐘會商量,想讓鐘會捉刀,寫幾篇文章,亂蜀漢心志,但鐘會一直沒顧得上。
現在不用鐘會捉刀,譙周也寫出來了。
莫非是大勢如此,不為個人意志轉移?有沒有他推波助瀾,結果都差不多。
曹芳個人對這些政治隱喻不是很在行,沒有十足的把握,決定找個人來參考映證一下,以免因個人視角出現嚴重偏差。
他讓人去叫張華來。
一會兒功夫,外面有人請見,不是曹芳要的張華,而是衛瓘。
衛瓘說,張華身體有些不太舒服,下了值就回去休息了,連羊肉粥都沒吃。
曹芳也沒多說什么,將譙周的《天命論》交給衛瓘看。
衛瓘和張華一樣是中書郎,年紀略長一些,正當而立之年。在朝多年,閱歷比張華要豐富得多,分析一篇文章自然不在話下。
衛瓘很快看完了文章,雙手奉還。
“如何?”曹芳喝完粥,抹了抹嘴。
“蜀中士子不滿劉備君臣父子,本不是秘密。”衛瓘不緊不慢地說道:“但譙周寫這樣的文章,公然反戰,說明費祎遇刺的確影響不小,蜀中民心士氣所剩無幾。”
“費祎遇刺的影響有這么大?”
“事不過三。劉備、諸葛亮先后喪命,前后不過十年,對蜀中士氣打擊極大。若非蔣琬持重,而我大魏又無力追擊,只怕十多年前就能平蜀。”
衛瓘說話的聲音不大,速度也不快,慢條斯理,但字字清晰入耳。
“劉備死于兵敗,諸葛死于勞累,尚情有可原。此次費祎出兵,策應孫權,未交兵而遇刺,只能說是天命。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,蜀中凡出兵必有大喪,非天意而何為?”
曹芳想了想,有點理解衛瓘的意思了。
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可不懂什么唯物論,他們相信天命。解釋不了的事,都是天意。
一出兵就有大喪,除了是天意還能有啥?
“陛下,臣以為,譙周如此張揚,恐怕還與蜀中無人可用有關。”
曹芳一愣,抬頭看向衛瓘,示意他詳細說說。
此次隨征,衛瓘很少進言,今天是難得的主動,自然不能不給面子。
衛瓘再拜。“蜀中派系眾多,分屬主客新舊,各不統一。諸葛亮執政以后,多加芟夷,外來之客只剩下荊襄一系。如今費祎遇刺,傷重不起,姜維又身負嫌疑,客系無人可用。益州人見此情景,聲高勢大,也是情有可原。”
曹芳覺得有理,頻頻點頭。
譙周突然高調發聲,是荊襄系無人可用,益州本土人士有機會掌握政權了。
“這么說,這篇文章就是益州人開出的條件?”
“可以這么認為。”衛瓘頓了頓,又道:“不僅是對劉禪,也是對陛下。”
曹芳一愣。“對我?”
“是的,陛下若想益州人響應王師,自然不能吝惜官爵。”
曹芳恍然大悟,忍不住笑了。
讀書人果然彎彎腸子多,連提條件都這么委婉。
不用說,譙周大概率猜到了張邈的身份和任務,這才變相的表明態度。
他們愿意響應大魏王師,也有足夠的影響力,但不能白干。
“那你說說,我應該怎么做?給他們封官許愿嗎?”
衛瓘搖搖頭。“天命在我大魏,陛下不必急于求成,略施恩惠即可。恩賞太過,反而會讓他們自以為是,所圖更多。”
“比如呢?”
“陛下不妨讓三公辟除一些蜀中士子為吏。”
曹芳琢磨了一番,沒有再說什么。
衛瓘這一計不能說不好,辟除蜀中士子,既是向益州人示好,又是向劉禪施壓。劉禪如果不肯跟進,那益州人大概率要跳反。如果劉禪跟進,益州人的勢力變大,荊襄系衰微,內斗激烈,劉禪的帝位同樣不穩。
進也是死,退也是死,劉禪不太好處理。
但衛瓘這一計也有問題。
他雖歸政三公,卻不打算延續之前的政策,讓三公肆無忌憚的辟除人才,培植人脈。只是因為條件不成熟,所以沒有公開下詔,只是用相對隱晦的手段進行調整。
比如冷落肆無忌憚的王凌,嘉獎最自覺的杜恕。
如果現在公然下詔,讓三公辟除益州士子,之前的努力豈不是白做了。
連益州士子都可以辟除,原本就在大魏境內的士子豈不是如過江之鯽,蜂擁而至。
衛瓘這是感覺到了危機,趁此機會來試探嗎?
河東衛氏,也是老牌的世家呢。
衛瓘的叔叔,就是曾娶才女蔡琰為妻的衛仲道。
太原人遭到打壓,河東人不安了啊。
劉禪有劉禪的麻煩,朕有朕的麻煩,都不容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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